站长借了辆吱嘎作响的自行车,驮着阿娣去乡里坐长途汽车到县城,再从县城转火车。阿爹拖着残腿,硬是送到了村口的老棉树下。阿妈一路跟着,眼泪就没停过,走到棉树下,终于忍不住,抱着阿娣嚎啕大哭:“我的儿啊……在外头……千万……千万小心……累了饿了……就写信……没钱了……也写信……” 哭声撕心裂肺,惊飞了树上几只早起的麻雀。
阿娣僵硬地被阿妈抱着,鼻子酸得厉害,喉咙里像堵了团湿棉花。他不敢低头看阿妈花白的头发,不敢看阿爹扶着老棉树、几乎站不稳的身影。他只能挺直背,用力拍了拍阿妈的背,声音哽在喉咙里:“妈……别哭……我……我会好好的……挣了钱就寄回来……你们……保重身体……”
站长催促着。阿娣挣脱阿妈的怀抱,几乎是逃也似的跳上自行车后座,不敢回头。自行车吱吱呀呀地碾过村口的黄土路,扬起一阵细小的灰尘。风吹在脸上,冰冷刺骨。阿娣死死抓着车座下的铁架,指节泛白。他最后看了一眼晨雾中熟悉的娘花村轮廓,那些低矮的土屋,那片沉默的棉田,那棵越来越小的老棉树,以及树下那两个越来越模糊、最终缩成两个小黑点的身影。
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猛地扭回头,面朝前方。前方的路,通往陌生的县城,通往更陌生的、只在招工启事上见过的深圳。他咬紧牙关,把涌到眼眶的滚烫硬生生憋了回去。不能哭。他是这个家的柱子,柱子不能塌。
在县城简陋混乱的汽车站,阿娣挤上了开往省城的长途班车。车上挤满了人,汗味、烟味、劣质香水的味道混杂在一起,熏得人头晕。他蜷缩在靠窗的角落,紧紧抱着自己小小的包袱,像抱着最后的依靠。窗外,熟悉的县城景象飞速倒退,很快被荒凉的田野和光秃秃的山丘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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颠簸了几个小时,终于到了省城火车站。巨大的穹顶,汹涌的人潮,刺耳的广播声,一切都让阿娣头晕目眩,像只误入钢铁森林的土拨鼠。他攥着那张用家里最后一点钱买的、皱巴巴的火车票,像攥着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符咒。上面印着:**省城——深圳(站票)**。
找到那趟绿皮火车时,阿娣几乎是被后面的人流推搡着挤上去的。车厢里早已人满为患,过道、厕所门口、座位底下,塞满了和他一样背着简陋行囊、眼神茫然又带着希冀的年轻人。汗味、脚臭味、泡面味和各种方言的喧哗声,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浑浊热浪。
阿娣被挤在靠近厕所的狭窄过道里,几乎无法转身。他紧紧抱着包袱,后背紧贴着冰凉的、油腻的车厢壁。火车“哐当”一声,缓缓启动。巨大的惯性让他猛地一晃,差点摔倒。他死死抓住旁边座椅的靠背,站稳。
车轮碾过铁轨,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哐哧——哐哧——”声,像命运沉重的喘息。窗外的景物开始移动,从省城的楼群,到郊区的农田,再到连绵不断的、陌生的山野。暮色渐渐四合,车厢里亮起了昏黄的灯光。
阿娣疲惫地闭上眼睛。身体随着车厢的摇晃而晃动。阿妈撕心裂肺的哭声,阿爹扶着老棉树的佝偻身影,王丽华鲜艳的毛衣,林秀辫梢上那根亮晶晶的棉絮,收购站里沉重的棉花包,招工启事上刺眼的“两百元”……无数的画面在他脑海里翻腾、撞击。
他感到一种巨大的、被连根拔起的痛楚和茫然。他离开了那片叫娘花村的土地,离开了生养他的根。前方等待他的,是传说中遍地黄金的特区,还是深不可测的未知深渊?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像一粒被风卷起的棉籽,身不由己地飘向了远方。包袱里硬邦邦的杂粮饼硌着他的胸口,那是家乡最后的、带着泥土味的温度。
绿皮火车在夜色中轰鸣前行,载着一车厢沉甸甸的乡愁和渺茫的希望,驶向灯火通明、却又冰冷陌生的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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