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齐了,矮胖男人——后来知道是厂里的“人事助理”黄干事——像赶羊一样吆喝着他们走出火车站。站外的景象更是让阿娣目瞪口呆。宽阔得不像话的马路,上面跑着密密麻麻、五颜六色、发出刺耳鸣叫的“铁盒子”(汽车),路两边是高耸入云的楼房,玻璃幕墙在初春并不算热烈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晃得人睁不开眼。巨大的广告牌上,女郎鲜艳的红唇和时髦的卷发,与娘花村供销社柜台后的王丽华判若云泥。空气里不再是棉花和泥土的味道,而是汽油、灰尘和一种隐隐的、说不清的化学品的味道。
这就是招工启事上那个闪闪发光的世界?阿娣的心跳得厉害,一半是震撼,一半是无所适从的恐慌。那些高楼像巨大的、沉默的怪兽,俯视着他们这群渺小的、来自泥土的蝼蚁。
他们被塞进一辆漆皮斑驳、散发着浓重汽油味的中巴车。车子在喧闹的车流中左冲右突,窗外的景象飞速掠过:繁忙的工地脚手架如同钢铁丛林,巨大的机器轰鸣着;穿着统一工装的人流像潮水一样从一些巨大的厂门涌出或涌入;路边小店播放着震耳欲聋、节奏强劲的粤语歌曲,霓虹灯在白天也显得光怪陆离。
车子越开越偏,高楼大厦渐渐被低矮的厂房、杂乱的临时建筑和堆满集装箱的场地取代。最终,它喘着粗气停在了一片被高大围墙圈起来的厂区门口。围墙是冰冷的水泥灰色,上面拉着带刺的铁丝网。巨大的铁门上方,挂着“XX电子有限公司”的金属招牌,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毫无温度。
门卫室里穿着制服的人验过黄干事的证件,沉重的铁门“嘎吱嘎吱”地缓缓打开。中巴车驶入厂区,阿娣看到了一排排整齐划一、方方正正的巨大厂房,外墙也是单调的灰白色。厂房之间是狭窄的水泥通道,几乎看不到绿色。偶尔有穿着浅蓝色或灰色工装的人匆匆走过,面无表情,步履匆忙,像流水线上移动的零件。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更浓烈的、混合了焊锡、塑料和金属切削液的味道,取代了火车站和路上的喧嚣。这是一种冰冷的、属于机器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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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下车!排队!”黄干事率先跳下车,拍着车门喊道。
阿娣跟着人群下了车,双脚踩在坚硬冰冷的水泥地上,感觉有些不真实。他抬头望着那些巨大的、窗户狭小的厂房,听着从里面隐约传来的、持续不断的“嗡嗡”声和机械的撞击声,那声音沉闷而规律,像一头巨兽在永不停歇地喘息。这声音,和他熟悉的棉田里的虫鸣蛙叫、收购站里棉包落地的闷响,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招工启事上宽敞明亮的车间呢?那些穿着整齐工装、脸上带笑的年轻人呢?眼前的景象只有一种被严密控制和高效运转的冰冷感。月薪两百元的希望,在这一刻,仿佛被这巨大的、灰色的钢铁森林吞没了一角,变得有些虚幻。
“都跟上!先去宿舍放东西,然后体检、登记、领工卡!动作快点!时间就是金钱!”黄干事挥舞着手臂,声音在空旷的厂区显得格外尖利。
阿娣赶紧低下头,抱紧怀里的包袱。包袱里,阿妈烙的杂粮饼还硬邦邦地硌着他。他跟着队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其中一栋外墙剥落、显得更加破旧的宿舍楼。每一步,都离娘花村的泥土气息更远一步,离这充满油墨香承诺却又冰冷刺骨的现实更近一步。他深吸了一口充满工业味道的空气,这是他在钢铁森林里的第一口呼吸,带着铁锈的腥气和未知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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