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里的繁华,是规整的,是井然有序的,如同画师笔下工笔细描的亭台楼阁。而眼前的这一切,却是杂乱的,肆意的,充满了意想不到的细节,像是一幅用色狂放的泼墨山水,初看粗糙,细品却别有韵味。
卖糖画的老头,蹲在自己的小摊后,用一柄小小的铜勺,从一口滚烫的糖锅里,舀起一勺琥珀色的糖稀。手腕轻灵地一抖一转,不过须臾之间,一条张牙舞爪、活灵活现的金龙便在冰凉的石板上瞬间成形。一个刚得了赏钱的小童欢天喜地地接过,还没等跑远,便迫不及待地将龙尾塞进嘴里,发出清脆的“嘎嘣”声。
街角处,一个身材壮硕的妇人正叉着腰,站在自家低矮的屋檐下,指着一个烂醉如泥、东倒西歪往家门口蹭的汉子破口大骂。骂声之响亮,用词之粗鄙,引得半条街的闲人都探出头来看热闹。那汉子却也不恼,只是靠着门框嘿嘿傻笑,任凭那唾沫星子溅在脸上,眼神里甚至还带着几分享受。
这一切的一切,都与妟回过去八年里建立起来的认知,截然不同。
尚书府中,仆婢们行走都悄无声息,轻言慢语,便是连笑,都不能露出牙齿,需得以袖掩面。而这里,喜怒哀乐都是如此地鲜明,如此地不加掩饰,仿佛是一种天赋的权利。
“先生,他们……他们未免也太吵闹了。”孩童扯了扯身旁青衫文士的宽大衣袖,压低了声音嘀咕,生怕被那个骂街的妇人听见,“还有那个女子,言语粗俗,一点也不像我娘亲请来的女夫子说的那样,要温婉贤淑,行止有度。”
青衫文士闻言,并未斥责,只是温和地笑了笑,俯下身,耐心地在孩童耳边解释道:“妟回,此言差矣。圣人设礼,是为了规范人心,使天下有序,使人知廉耻、懂敬畏,并非是要将所有人都变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泥塑。礼,如水也,入方器则方,入圆器则圆,其本质不变,形态却可万千。”
温润文士的声音很轻,却仿佛带着某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你且细看,那妇人虽在喝骂,眼中却满是关切;那汉子虽在挨骂,脸上却无半分怨怼。这便是凡俗夫妻间的相处之道,虽不雅致,却也真诚。这,亦是‘礼’的一种体现,是扎根在凡人血脉里的‘情’与‘义’,比书本上那些冰冷的条文,要来得更加温热。”
走在最前方的张夫子,自始至终都未发一言。
老人只是背着手,慢悠悠地走着。
那双本该浑浊的眼睛,此刻却清亮得可怕,看着街边为了一文铜钱争得面红耳赤的两个小贩,看着墙角下眯着眼晒太阳、伸手在自己身上捉虱子的老妪,看着那群追逐打闹、满身泥污却笑得无比开怀的顽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那眼神里,没有半分京城贵胄面对底层时的嫌弃与疏离,反而带着一种久别重逢的亲切与审视。仿佛要将这人间最真实、最鲜活、最不加修饰的景象,都一一拓印下来,用来填补自己那满是大道裂痕的魂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