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州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波才溃兵奔逃时卷起的尘土气息与彭脱部众败亡的血腥。左中郎将皇甫嵩与右中郎将朱儁,这两位支撑着帝国摇摇欲坠中原战局的名将,站在临时搭建的望楼之上,目光如北归的苍鹰,穿透初夏渐起的薄雾,越过起伏的丘陵与宽阔的平原,投向了那片被沉沉阴霾笼罩的北方大地——兖州。
地图在案几上铺开,代表兖州区域的绢帛被无数密密麻麻的赤点覆盖,最终汇聚在一点——仓亭津。那是一个位于古黄河(时称大河)南岸的重要渡口,扼守着水陆要冲。此刻,那里仿佛盘踞着一头前所未有的庞然巨兽,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凶戾之气。
“卜巳、张伯、梁仲宁……”朱儁的声音带着一丝大战后的沙哑,他魁梧的身躯上,玄甲多处凹陷破损,沾染着洗刷不净的暗红血垢,虬髯间也沾着尘土。他粗壮的手指重重按在仓亭的位置,眉头紧锁如铁疙瘩。
“这三贼聚啸兖州,拥众号称十余万!乃三路贼寇中人数最众、根基最深者!虽三人之间必有龃龉猜忌,”他抬头看向皇甫嵩,虎目中带着凝重,“然其势已成,如同盘根错节的老树,急切难摧。我军……已是疲敝之师。”
他环顾四周,营地中虽旗帜未倒,但许多士兵倚着长矛打盹,战马也显露出瘦骨嶙峋的疲惫,连续鏖战带来的不仅是胜利,更是难以掩饰的损耗。
皇甫嵩静静地伫立着,玄黑色的精铁鱼鳞甲在晨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甲叶缝隙间凝结着干涸的泥点。他面容清癯依旧,但眼窝深陷,布满血丝,双鬓的霜色似乎更重了几分。然而,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眸,却燃烧着比疲惫更炽烈的火焰。他的目光死死钉在地图上的“仓亭”二字,仿佛要将那墨迹穿透。
“仓亭津……”皇甫嵩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如同金石相击,“贼聚于此,背靠大河,看似据险而守,占尽地利。”他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洞穿虚妄的弧度,“实则,自陷绝地!”他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如剑,扫过朱儁疲惫但依然战意昂扬的脸庞,也扫过下方正默默整备器械、眼神中带着对未知强敌一丝敬畏的将士们。“黄河滔滔,固然是天堑。然其一旦为我所迫,背水列阵,便是绝境!进则与我死战,退则葬身鱼腹!此乃兵家大忌,彼辈愚昧,竟视之为屏障,何其谬也!”
他向前一步,玄甲铿锵,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清晰地传遍望楼上下:“我军新破波才、彭脱,连战连捷,士气如虹,锋锐正盛!此等锐气,岂容片刻消磨?疲惫是真,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当趁此大胜之威,挟雷霆万钧之势,强渡大河,直捣黄龙!目标——仓亭!毕其功于此役!”
军令如山!整个官军大营,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瞬间沸腾!疲惫被强行压下,代之以一种破釜沉舟的亢奋。渡河的准备工作在一种近乎狂热的效率下展开。沿岸所有能搜集到的船只——蒙冲、斗舰、走舸,甚至简陋的渔船、渡筏,都被紧急征调。巨大的原木被砍伐,工匠们赤膊上阵,挥汗如雨,在叮当作响中加紧捆扎加固浮桥。浑浊的黄河水拍打着船帮和临时搭建的栈桥,发出沉闷的声响。
骑兵们仔细地刷洗、喂食着同样疲惫的战马,检查鞍鞯辔头,用油脂涂抹马蹄铁,防止在湿滑的河滩上打滑。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打着响鼻,似乎也感受到了大战前的紧张气氛。
步卒们互相帮忙,用粗麻布蘸着浑浊的河水,用力擦拭着布满刀痕箭孔的札甲、鳞甲,尽可能除去血污和泥泞。环首直刀被磨得雪亮,长矛的矛尖闪烁着慑人的寒芒。弓弩手们仔细地检查着弓弦的韧性与弩机的机括,一捆捆箭矢被重新整理,锋利的簇尖密密麻麻。
沉重的攻城器械——简陋的云梯、撞车部件被拆解,由民夫和辅兵喊着号子,艰难地抬上船只。粮草辎重被小心地包裹防水,堆放在大筏之上。空气中弥漫着桐油、铁锈、汗水和河泥混合的独特气味。
皇甫嵩亲率主力,踏上了北渡的征程。大河浊浪滔天,水流湍急。船只在浪涛中剧烈起伏,冰冷的河水不时溅入船舱,打湿了将士们的衣甲和脸庞。士兵们紧紧抓住船舷,面色发白,呕吐声不绝于耳,但无人退缩。目光越过翻腾的浪花,死死盯着北岸那片越来越清晰、被黄旗覆盖的土地。
皇甫嵩矗立在最大的斗舰船头,玄甲披风被河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手按剑柄,目光如磐石般坚定,仿佛一座移动的山岳,给渡河的将士们以无声的定力。
强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