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根下,两乘暖轿静静候着。随侍的小内官见张宗说出来,忙不迭地打起其中一乘的厚呢轿帘。另一乘轿帘也掀开了,咸宁侯仇鸾脸探了出来,声如洪钟:“张大爷可算舍得出来啦!再冻上一时半刻,咱爷们这点热乎气儿,怕是要交待在这宫门根儿底下,给万岁爷当冰坨子守门喽!” 嘴里喷出的白气儿,在冷风里打着旋儿散了。
旁边那乘青呢小轿帘子未动,只传出协理皇商局的夏臣清润平缓的声音,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亲近与恭谨:“张大爷辛苦,侯爷辛苦。这腊月尾巴上的寒气,着实有些咬人。幸而小弟在棋盘街泰和楼略备薄酒,正好驱驱寒气,也为提督暖一暖身子。”
张宗说面上浮起一丝得体的淡笑,朝仇鸾拱了拱手,又对夏臣轿子的方向略一颔首:“你们俩竟然还没走,劳侯爷与夏大人久候,是宗说之过。泰和楼甚好,烦请二位引路。”心里却嘀咕:这仇蛮子,今日这笑模样,瞧着比外头的天儿还冷三分,怕是没憋好屁。
棋盘街乃是京师一等一的热闹去处,纵是这深冬严寒,亦不减喧嚣。泰和楼独占街北好大一片地界,三层楼阁,飞檐斗拱,气派非凡。三人被掌柜亲自引入三楼一间临街的雅阁,唤作“松鹤轩”。阁内铺着厚软的波斯地毯,隔绝了楼板的寒气;四角铜兽炭盆烧得正旺,上好的银霜炭不见一丝烟火气,只将融融暖意无声地发散开来,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松针清香。雕花隔扇窗糊着高丽进贡的明瓦,透光而不透风,窗外街市的人声车马隐隐传来,反衬得阁内愈发幽静。
小厮流水般送上热腾腾的香茗和精致的点心攒盒。仇鸾姿态放松地坐在铺了厚厚狼皮褥子的酸枝木交椅上,接过热手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目光扫过张宗说,笑道:“这鬼天气,宫里宫外都不安生。还是夏老弟这地方选得清静,是个说话的好去处。”他解下腰间的玉带,看似随意地搁在旁边的几案上,动作间带着勋贵特有的从容,却无一丝粗鲁。 眼神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
夏臣只是微微一笑,动作舒缓地解开自己身上那件玄狐斗篷,自有伶俐的小厮躬身接过。他内里穿着一身宝蓝暗云纹杭绸直裰,越发衬得面如冠玉。他拣了张靠窗的椅子坐下,姿态从容:“侯爷过誉了,不过是图个清净暖和罢了。”
目光转向正由小厮伺候着脱去斗篷的张宗说,关切道,“我同侯爷从暖阁退出来,左等右等不见张大哥,想是万岁爷单独留了说话?本想着年关将近,诸事繁杂,年后怕难得清闲,故而与侯爷商量着,略备水酒,咱们仨也好聚聚,松泛松泛。”
这时,仇鸾自己的小厮捧上一汝窑茶盏,仇鸾端起轻轻吹着热气,接口道,语气仿佛家常闲话:“是啊,老张。我看你在里头待的时辰不短。毛阁老前儿个还问起,说皇商局岁末盘账,干系着内库用度,陛下想必格外关切?可有什么……让圣心格外萦怀的差事交代下来?”他放下茶盏,目光看似不经意地落在张宗说脸上。
张宗说解开玄青斗篷,露出刚刚觐见时穿的常服,玉带束腰,更显身姿挺拔。他接过热茶,指尖感受着汝窑天青釉茶盏传来的温热,啜饮一口,方才不疾不徐地道:“劳您二位记挂。无非是些皇商局岁末的常例奏报,陛下垂询得细些,故耽搁了时辰。”
他语气平和,将那足以搅动东南海疆的惊涛骇浪,轻描淡写地隐在了日常公务的帷幕之下。眼角的余光却扫过夏臣沉静的侧脸和仇鸾那精明的眼神,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了些:这二人,夏臣乃皇后嫡亲兄弟,仇鸾是新近得圣上青眼的武将勋贵。他二人在朝堂上,与我这太后嫡亲侄儿,或明或暗地较着劲,从未有过片刻消停。至于海商这桩买卖,在事儿彻底了结之前,断乎不可教他们打探到一星半点儿风声。
念及此心中又免埋怨皇帝,真真是好手段,既让自己办差,又让自己束手束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