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南昌墎墩山的考古发掘现场,当考古人员清理海昏侯墓北藏阁乐器库时,两列青铜编钟的出现让整个现场为之屏息。14件鎏金编纽钟与10件青铜编甬钟依次悬挂于彩绘木架之上,尽管表面覆盖着千年淤泥,但其庄重的造型和斑驳的鎏金痕迹仍透露出不可言喻的威严。经过三年多的实验室修复,这些沉睡千年的青铜乐器终于重见天日,其精妙的设计和蕴含的礼乐密码,为我们打开了一扇窥探西汉贵族精神世界的窗口。
一、身世溯源:昌邑王府的礼乐基因与废帝的身份隐喻
公元前92年,刘贺出生于昌邑国(今山东巨野)。作为汉武帝之孙,他的幼年教育与齐鲁礼乐传统密不可分。其师王式为《鲁诗》名家,中尉王吉精通《齐论语》,这种儒学熏陶在他的墓葬中留下深刻烙印。昌邑国地处孔孟之乡,儒学底蕴深厚,而海昏侯墓出土的《论语》竹简、孔子徒人图漆衣镜等文物,印证了刘贺对儒家文化的持续关注。
公元前74年,刘贺经历了27天的皇帝生涯后被废,从长安贬至豫章(今江西南昌)。在海昏侯国的十余年间,他的生活发生了巨大变化。考古发现,其墓葬中出土了大量青铜礼器、车马器和生活用品,这些文物既延续了昌邑王府的奢华,也暗含了其政治失意后的精神寄托。编纽钟与编甬钟作为其生前常用之物,被置于北藏阁的核心位置,既是实用的乐器,也是其身份象征和礼制追求的体现。
编钟的造型并非偶然。在汉代文化中,钟磬象征着礼乐秩序,是贵族阶层彰显身份的重要符号。据《周礼·春官》记载,“王宫悬,诸侯轩悬,卿大夫判悬,士特悬”,不同等级的贵族使用的乐悬制度有严格规定。海昏侯墓出土的14件编纽钟与10件编甬钟,虽未完全符合列侯“特悬”的规制,却与西汉诸侯王级乐悬制度高度相似,这种逾越可能暗含了刘贺试图通过文化认同重塑身份的意图。更值得注意的是,编甬钟上刻有的“东道”“西道”铭文,可能与汉代“左五钟,右五钟”的天子乐悬制度有关,暗示了刘贺作为废帝对帝王身份的隐秘眷恋。
二、形制解码:汉代青铜工艺的巅峰之作
编纽钟的鎏金之美
海昏侯墓编纽钟通高约20-30厘米,呈合瓦形,直铣、平舞、弧于,方环形纽贯穿钟体顶部。14件编纽钟中,13件表面饰有鎏金云雷纹、龙首纹,仅最后一件“小黑钟”无鎏金纹饰,体型最小却音高最高,成为音列补全的关键。其鎏金工艺采用汉代典型的“火镀金”技法:先将金汞齐涂覆于青铜器表面,经烘烤使汞挥发,再以玛瑙工具压光,形成致密的金层。这种工艺不仅提升了器物的美观度,更具有防腐功能,使编纽钟历经千年仍金光熠熠。
编甬钟的铭文之谜
10件编甬钟通高约40-70厘米,甬部呈竹节状,旋、斡俱全,钟体以阳线弦纹分隔钲、篆、枚三区。其中5件甬钟表面刻有铭文,内容涉及钟的位置、音律、重量等,如“东道二钟,重廿九斤”“西道三钟,角声”等。这些铭文不仅为研究汉代乐律提供了实物证据,更暗示了编甬钟可能来自不同批次的拼凑组合。例如,部分甬钟的纹饰风格差异明显,既有方格形米字纹,也有勾连云纹,推测为刘贺生前陆续收集或继承自昌邑王府的旧物。
调音技术的声学奇迹
编纽钟与编甬钟的钟腔内壁均有楔形音梁,通过刻凿法进行调音。考古人员发现,每件钟的正鼓部和侧鼓部可发出呈三度关系的两个乐音,这种“一钟双音”技术传承自先秦,却在汉代达到新的高度。例如,编纽钟的音域覆盖三个八度,可演奏完整的?A宫正声音阶,而“小黑钟”的加入使音列更加完善,甚至能替代破裂钟的音高。更令人惊叹的是,编甬钟的调音痕迹显示,汉代工匠已掌握通过调整音梁厚度来精确控制音高的技术,这种声学智慧比欧洲早了近两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