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深处,麒麟殿的琉璃瓦在早春微寒的日头下,流淌着一层近乎虚幻的金辉。
那殿脊上昂首向天的青铜麒麟瑞兽,爪牙狰狞,双目镶嵌的琉璃珠空洞地映照着宫阙飞檐,仿佛也嗅到了空气中那丝被刻意压制的血腥与焦土气息。然殿内,却是另一番天地。
“天佑大汉!此诚中兴之兆!”
一声洪钟般的朗笑,如同平地炸响的春雷,震得殿梁上积年的微尘簌簌而下。说话之人,正是大将军何进。他身着一袭玄色深衣,以繁复的赤金线绣出云气夔龙,宽大的袍袖垂落,腰间束以镶玉鎏金带钩,悬着象征大将军无上权柄的龟钮金印。他立于丹墀之下,满面红光,雄壮的身躯仿佛一座移动的肉山,顾盼自雄。那双因酒气与亢奋而布满血丝的环眼,扫过殿中济济一堂的紫绶金章,志得意满之色几乎要溢出来。他抚掌大笑,每一击都沉重有力,回荡在雕梁画栋之间,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仿佛要将这殿宇的富丽堂皇都踏在脚下,昭示他何氏一门,此刻已攀至权力巅峰。
“此皆赖天子洪福,将士用命。张角妖氛,指日可平矣。”
一个清越而沉稳的声音响起,如同玉磬轻敲,恰到好处地中和了何进的粗豪。说话的正是司徒袁隗。他端坐于三公之席,一身月白缣帛深衣,纤尘不染,只在领口袖缘缀以极细的银线回纹。保养得宜的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此刻正被他那保养得如同女子般白皙的指尖轻轻捻着。
他嘴角噙着一丝矜持而深邃的笑意,微微颔首,语速平缓,字字清晰,却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每一个音节落下,都敲在殿内诸公卿的心坎上。那眼神深处,是四世三公累世簪缨沉淀下的从容与算计,仿佛殿外山河破碎,皆在他掌中棋局之内。
太尉杨赐,须发皆如霜雪,老迈的身躯裹在厚重的玄端朝服里,象征着帝国最高的军事权威。他亦面露欣慰之色,随着众人微微颔首。然而,那浑浊的老眼深处,一丝如冬日寒潭般不易察觉的忧虑,却始终未曾消散。他历经二朝,宦海沉浮数十载,深知这煌煌大汉的根基早已被蛀空。眼前这满殿熏人的喜气、震耳的颂声,如同烈酒,醉得了人一时,却浇不灭那燎原的星火。只是这忧虑,在满殿近乎狂热的升腾气象中,如同投入沸汤的冰粒,瞬间便被淹没无踪。
卫尉刘虞,面容方正,带着北地边郡特有的刚毅与风霜之色,此刻也难得地舒展了眉头;光禄勋张温,儒雅中透着精悍,揖让间气度雍容;执金吾袁滂,目光锐利如鹰隼,巡视宫禁的威严此刻化作对天子的恭谨;廷尉崔烈,执掌刑律的肃杀之气,亦被眼前盛景柔化……诸多重臣纷纷出列,紫绶青绶交相辉映,玉笏高举,揖让唱喏。颂圣之声如同精心排演过的乐章,一浪高过一浪,将“天子圣明”、“神武天威”、“妖氛荡涤”的词句编织成一张华丽而虚幻的锦缎。人人脸上都洋溢着一种久旱逢甘霖般的、不真实的轻松与红光,仿佛那肆虐八州的黄巾烈焰,真的已被这麒麟殿内的煌煌气象所慑服。
高踞于九重丹陛之上的龙座,以整块金丝楠木雕琢,蟠龙缠绕,威严厚重。当今天子,灵帝刘宏,斜倚在明黄色的锦缎靠垫上。他面色带着一种纵欲过度的苍白浮肿,但此刻却被兴奋染上了病态的潮红,眼中闪烁着贪婪与得意交织的光芒,仿佛已经看到了无数平叛缴获的金银财帛滚滚而来。他嘴角咧开,露出被丹药侵蚀而略显发黑的牙齿。
“陛下有旨——赐酺!”
内侍尖细高亢的嗓音,如同锋利的指甲划过琉璃,刺破了短暂的颂声间隙。顷刻间,早已侍立殿角的庞大乐班奏响了庄严而宏大的雅乐。编钟浑厚悠远,石磬清越空灵,排箫呜咽,筑瑟和鸣,声浪汇成一股洪流,冲击着殿宇的每一个角落,宣告着这“中兴”盛宴的开启。
珍馐美馔如流水般由身着赤色深衣、低眉顺目的宦者奉上。青铜方鼎中炖煮着肥美的鹿脯熊蹯,漆木高足盘里盛满南海的奇珍异果,烤炙得金黄酥脆的羔羊散发着诱人的油脂香气。金樽玉爵,盛满了西域进贡的葡萄美酒和宫中秘酿的琼浆玉液,在无数摇曳的烛火映照下,荡漾着迷离而醉人的光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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