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娣攥着饼子的手猛地收紧,指关节泛白。胸口的工牌硬硬地硌着,上面印着的“苏阿娣”三个字,此刻仿佛成了公开处刑的标签。他猛地站起来,搪瓷缸里的汤晃荡着溅出几滴,落在灰扑扑的工裤上。他没看黄毛,也没看任何人,端着缸子快步走出了食堂,把那些令人作呕的哄笑声甩在身后。胃里那点可怜的汤水和饼子,此刻翻江倒海,灼烧着脆弱的胃壁。羞辱感像冰冷的钢针,扎得他浑身发冷。
加班,成了常态。所谓的“保底两百元”,其基础是完成远超正常负荷的“标准产量”,而这标准,如同悬在头顶、永远够不着的月亮。稍有懈怠,或是新手速度跟不上,就只能靠延长被压榨的时间来换取那点微薄的“加班费”。下工的铃声不再是解脱,往往意味着另一段更漫长、更疲惫的煎熬开始。惨白的日光灯下,传送带再次启动,疲惫不堪的身体被强行驱赶回工位。眼皮沉重得要用火柴棍撑着,手臂酸痛得抬不起来,手指的伤口在重复的机械动作中不断被撕扯。时间在这里被无限拉长,每一分钟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
深夜,当加班的铃声终于再次响起,阿娣几乎是拖着身体挪出车间的。双腿如同灌满了铅,每一步都异常沉重。回到307宿舍,里面鼾声、磨牙声、梦呓声交织。他连爬上那个吱呀作响的上铺都异常困难,手脚并用,喘着粗气。铁架的冰冷透过薄薄的褥子直刺骨髓。他瘫倒在床上,连脱掉汗湿工装的力气都没有。身体像被彻底掏空,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酸痛。手指的伤口在黑暗中隐隐作痛,提醒着白天的屈辱和艰辛。
昏暗中,他摸索着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张早已被汗水浸得字迹模糊、边缘破损的纸条——娘花村的地址。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厂区路灯昏黄的光线,他辨认着那熟悉的字迹。写信?这个念头无数次在脑海中盘旋。他多想告诉阿爹阿妈,他平安,他找到工作了,很快就能寄钱回去……但此刻,连抬起手臂都觉得是酷刑。更现实的是,他身无分文。一张邮票,在这里是能买两个馒头的“奢侈品”。疲惫和窘迫像两座无形的大山,将那封报平安的家书,死死地压在心底最深处,动弹不得。
在沉入昏睡的边缘,阿爹扶着老棉树、几乎站不稳的佝偻身影,阿妈在村口撕心裂肺的哭声,异常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还有收购站里沉重的棉花包,供销社玻璃柜后王丽华那鲜艳的毛衣和不解的目光……故乡的一切,在疲惫和绝望的滤镜下,竟也镀上了一层虚幻而温暖的微光。
他攥紧了那张纸条,粗糙的纸面摩擦着受伤的指尖,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这痛感让他稍微清醒。他不能倒下。那“月薪两百元”的承诺,是阿爹腿上可能换来的好药,是阿妈眉头可能舒展的一丝希望,是家里那越滚越大的债务雪球可能融化的唯一温度。他像一枚被抛入湍急河流的硬币,在命运的漩涡中沉浮,边缘沾满了汗水的咸涩和伤口渗出的、微不可闻的血腥。他必须沉住气,沉到水底,用尽全身力气,去够那枚沉在河床、象征救赎的硬币。
明天,流水线依旧会准时轰鸣。而他,必须像一个真正的零件一样,再次把自己严丝合缝地嵌入那冰冷的齿轮组中,在巨大的咬合力下,艰难喘息,等待那枚沾着盐与血的硬币,有朝一日能滚落到故乡干涸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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