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的抵抗与诗意的栖居》
——论树科粤语诗《大只讲》的本土性突围
文/元诗
在普通话日益成为文学创作唯一标准语的今天,树科的《大只讲》以粲然独立的姿态,用粤语方言构筑了一道抵抗语言同质化的诗意屏障。这首诗不仅仅是一首方言诗,更是一场关于语言权力、文化记忆与身份认同的微型革命。当我们用"口嗨"与"海口"这对谐音双关进入诗歌时,实际上已经踏入了一个被主流话语长期边缘化的语言飞地——在这里,粤语不仅是交流工具,更是一种思维方式、一种世界观,甚至是一种生存策略。
从文学史维度考察,方言写作始终处于被压抑的状态。自唐代刘禹锡模仿巴渝民歌创作《竹枝词》,到清代招子庸以粤语撰写《粤讴》,方言文学一直游走在正统文学的边缘。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袁水拍的《马凡陀的山歌》尝试用方言讽刺时弊,却仍难逃被主流文学史轻描淡写的命运。而树科的《大只讲》延续了这一被遮蔽的传统,诗中"话知你系口嗨/抑或你喺海口"以典型的粤语倒装句式,解构了普通话的语法霸权。这种语言选择本身,就是对文化单一性的拒绝。法国思想家德勒兹在《千高原》中提出的"少数文学"概念,恰可诠释这种创作姿态——方言诗人通过"语言的陌生化"和"表达的集体性",在主流话语内部开辟异质空间。
《大只讲》的语言策略呈现出巴赫金所谓的"杂语性"特征。诗中"唱出嚟啲歌仔/唱唔出嚟人心"形成精妙的语义对位:"歌仔"指代程式化的流行文化,"人心"则暗示被遮蔽的真实情感。粤语特有的否定形式"唱唔出"比普通话的"唱不出"更具音韵爆发力,辅音韵尾"-m"的突然收煞,制造了情感表达的阻断感。这种语言质感让人想起香港诗人也斯在《雷声与蝉鸣》中对粤语入诗的探索,但树科更进一步——"啲水噈唔可能咸晒"中拟声词"噈"的运用,使诗句获得了声音雕塑的立体效果。这种对方言音韵潜能的极致开发,构成了对标准汉语平滑性的有意冒犯。
诗歌的批判锋芒在第二节愈发锐利。"话时噈喺咁话/讲晒嘟系儿戏"中的"噈"与"嘟"都是粤语特有的语气助词,这些在普通话中找不到对应词汇的方言成分,恰恰承载着最本土的生活智慧。"呃鬼吃豆腐咩"这句粤语俗语的植入尤为精妙——表面是"骗鬼吃豆腐"的调侃,实则暗讽当代社会的话语欺诈。诗人在这里运用了本雅明所说的"引文"技巧,通过征用民间俚语,让被压抑的大众记忆重新发声。而"仲估家阵清明"的时序错置,则制造了布莱希特式的间离效果,迫使读者思考:在这个话语泛滥的时代,哪些声音真正值得倾听?
从诗歌结构分析,《大只讲》呈现出后现代诗歌的碎片化特征。两节诗各自独立又暗中呼应,如同粤语"歇后语"的美学结构——前句设谜,后句解谜。但树科的高明之处在于保持谜面的开放性:"不宜噈通通自己讲埋"既可以解读为对话语垄断的控诉,也可理解为诗人的自嘲。这种意义的多重性,恰恰来自粤语本身的文化基因。粤语作为古汉语的活化石,保留了大量文言虚词和倒装句式,当"通通自己讲埋"这样的口语表达与"不宜"这样的文言残留并置时,产生了奇妙的时空交错感。台湾诗人向阳在《十行集》中尝试将台语与文言融合,而树科的实践证明,粤语同样具备这种古今对话的弹性。
诗歌的标题《大只讲》本身就是个绝妙的隐喻。在粤语语境中,"大只讲"指那些空谈大话的人,诗人以反讽姿态将之作为标题,暗示整首诗都是对"言说"本身的质疑。这种自我指涉的元诗歌意识,使作品超越了简单的方言展示,进入哲学层面的思考。诗中"人心"与"儿戏"的对比,暗合海德格尔对"闲谈"的批判——在日常语言的废墟上,诗人试图用方言重建"诗意的栖居"。俄国形式主义者提出的"陌生化"理论在此得到新的诠释:粤语对普通话读者造成的理解障碍,恰恰成为打破语言自动化感知的契机。